幾乎占據整座山頭的舊式建築內,實由鋼筋水泥打造而成的內部空間被切割為數個辦公區域,方便季節更迭時有冷暖氣使用,其寬闊卻幽深的木製走道向外延伸,並從玄關後改以石材鋪就,沿外牆可見用草皮劃分的停車格,做為與宅邸深處的分野。 提起公事包下車帶上門,已在此服務約有三至四年的他跨進正門,經過人員成分最為龐大、也最是複雜的外務組,走向位於辦公區域樞紐處的自家單位──怪人一等一的多,亦因如此怪事更是不曾少有──組織中忙碌值排行第二的情報組,他曾經想過除卻若非美人不得任職組長的傳聞外,是否該加上越是靠內的組別越是清閒的說法,然而只往腦海裡盤旋個兩三下,便自覺人微言輕不了了之。 在出入口前站定,他伸手旋動手把,果不其然門戶緊鎖。不必細想也能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己是今天……不,是這個月每天第一個到的人,上一次有人比他早到是對方前一天值夜後懶得返家,索性把手邊的事情一次完成就睡在組辦裡人事不知,距離現在已經是一個月兩個星期又五天的事情了。他相當認命地自西裝外套的口袋內掏出組辦鑰匙,插入鎖匙孔中轉開,喀嚓一下門板便應聲而啟。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略呈低溫,運轉中的循環空調發出細微聲響,他藉著長廊的光線將加有奈米反光罩的照明開關打開,室內排列整齊的桌椅皆盡安置同事們日常舉止間遺留的蛛絲馬跡,穿行而過的他順手把身後那桌幾近觸地的駝色風衣掛妥椅背,隨後拖拉自己的椅子坐下,按下電腦主機的電源鈕,意欲完成昨日擱置的繁瑣小事。 結束業務雜項已近十點,同事們這時才陸陸續續地進入組辦,並且怡然自得地喝茶談笑,一面駕輕就熟地處理手邊剛進來或者未經過濾的資訊。 實際上就目前科技發達的程度而言,他們的工作全然可以脫離辦公室進行,以連續三年預算提撥墊底的科研組超前的技術為基礎,根本無需擔心傳達渠道遭人侵奪竊據,是以齊聚在組辦共同工作的原因極為明瞭:一是互相監視、二是避免在外遇敵受襲、三是將性命作為信用抵押,以防反間。前三均屬情報人員的職業自覺,其四卻是情報組內所有成員的共識,亦為約束這群看似專業菁英實為脫韁野馬的特異分子最主要的理由── 情報組職掌情資蒐整與訊息調派,甚至與科研組劃分晝夜聯合防範內部生變,因此監看組織一事自然不可或缺,結構錯綜複雜的偌大屋邸分布無數監視器,其中包括日本極道間無不俯首稱臣的那一位經常出沒的路線。 他無意詆毀他的同事們,但他們就像追星族般瘋狂迷戀、崇拜那位身分尊貴的先生,為之熱衷的模樣和平日自詡文明、冷靜自持的神態概無絲毫相仿,當那一位偶然出現於某一鏡頭前,總是一副閒散的眾人架起布幕及單槍只為放大影格畫面的效率簡直脊椎反射,就連同陣線的他都能確切感受到那股無異於偏執的精神壓迫。 後方對桌的男同事踏進組辦,問候道早的聲音此起彼落,那人笑著有禮地一一回應,奶糖褐短髮說明其非屬純正國人,無框眼鏡後的玫瑰金雙目熠動薄倖,俊顏神情靦腆,然抿起的脣卻彷彿似笑非笑,親切和善的外表包藏禍心,長年在國外與第三世界的某些政權或恐怖組織進行軍事交易使之輕易地維持標準體格,脫下外套裡面穿的是襯衫及背心,恰如其分地襯出肩背腰線,這位軍火掮客本名椎葉敦,先不提同事們的心態是戲謔、肯定,又或是兩者兼有,光是「戰爭狂」一稱便可詮釋他的本質。 「日安。」 椎葉彎身坐下前朝他擠擠眼,他則是微一頷首輕聲答話,繼又轉頭面對電子信箱裡開始增多的交辦事項,右手食指在滑鼠左鍵上點擊,並以排序先後逐條瀏覽且著手處理螢幕所顯示的項目。 椎葉來的時間臨近上午十一點,之後尚有幾個協助別組的同事姍姍來遲,所以就在他抬起頭想著該去替沒帶便當、也不想吃外食的同事們去食堂拿飯盒時,最前面那張屬於組長的位置上已經有人,原先交談聲充斥的辦公空間配合地壓低音量,令紙張摩擦和機器運作的細響清晰可聞。 他們的組長傳言其身具英國爵位,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亞歐混血的英俊面目佐以拘謹的紳士儀態,和燈光下折映邃藍流光的近黑長髮與紺青瞳仁揉合,進而形成無往不利的獨特氣質,假使有心於上流社交圈公開這位知名藝評家的性向,必使不少女性黯然垂淚。那些人不知道的是,紳士先生除了上月夌之外還有另一個讓眾多極道避而遠之、那一位許給他的名字,或可稱代號,為其駭人聽聞的作案手法及舉棋若定的優雅給了極其相應的解釋,坐實L之名。 從CERRUTI西裝袖口探出的指掌骨節分明,正翻閱積在桌案多日的待簽文件,那份不緊不慢的從容像是與生俱來,不含半點不合時宜的矯作。L的現身讓深知一週能見到組長兩次實屬難能可貴的同事們分神探究,速度不慢的鍵盤敲打因而更加密集,隱約蓋過持續出紙的列表機。 剛放下滑鼠,從座椅上離開想要往門邊走,就有人看準時機似地叫住他,並在他上前問詢時把馬克杯朝他手裡塞,表情爽朗地強迫中獎。 「我想要咖啡,昨天太晚睡了,拜託啦。」前日深夜駕駛國際航班回返的崎原未能趕得及調整時差,造成下眼瞼抹上一層淡淡的黑眼圈。崎原的請求一向不怎麼客氣,但長久下來也習慣了對方不把他當作共事同仁的態度,畢竟之所以如此針對都是源自某次不經意稍有得罪的關係,理虧在先的他不欲拒絕,久而久之便成為常態,更讓其他原本就養尊處優的同事們紛紛見獵心喜地參與其中,不知不覺變作情報組食物鏈的最底層。 「還有這邊,我要玫瑰花茶。」高舉纖細的白皙臂膀,負責追蹤杉並區數個中小組織動向的今野臉蛋上僅帶脣蜜,單憑沾塗其脣的水嫩光澤烘托出少女般的紅潤氣色,小巧柔荑捧著瓷壺,使手腕上顯然是男朋友餽贈的珍珠手鍊滑至臂間。 赤茶美目倒映他平凡且不起眼的外貌,趣味性質遠遠大於安撫。 「可以不用這麼緊張哦?」 「呃、嗯……」 在今野的笑容下含糊囁嚅,雙手顫抖地接過易碎茶具,有著輕微女性恐懼症的他旋即逃離警報範圍,連險些打斷組長的思緒也渾然未覺,直到跨出組辦那一刻才重獲新生般鬆了口氣,心存餘悸地朝位在自組與公關組兩者中央的茶水間走去,這時腕錶的時針指向十一點四十分。 手持斟滿熱飲的器皿,他小心翼翼地藉同事出入時以腳阻止門板闔上,側身從門和門框的間隙鑽進辦公室,並將仍冒著蒸騰熱氣的杯壺分別交與指定對象,回座途中就看見坐在自己的位置後方、風衣的主人正慢條斯理地動手揭開勘比料亭食盒大小的三層便當,那張年近四旬而毫不顯老的斯文面貌雖然沒有太多變化,後腦勺某撮微翹的黑髮卻已昭告其愉快心情。 內容不出所料依然菜色豐富得眼花撩亂,前兩層擺滿各種料理,以色彩看來主次分明,最底一層則為白米飯,上頭用梅干排列出貓臉的形狀,並寫著「加油」,愛妻便當的豪華陣容一度使男同事們心生羨豔,時日一長便從訝異漸趨麻木。旁觀者眼中應由三四人分食的份量,是從事文職的古館京介每日例行的午餐,在同行裡被稱為「魔術師」的男人似是因應其消耗,食量大得驚人,削瘦的身形自肩幅寬度依稀可辨。 「忘了去食堂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分你一點。」 按著椅背就要坐下的他意外地扭頭望去,拿手機開啟照相功能拍攝妻子傑作的古館漫不經心地看著屏幕對焦,度數不深的眼鏡銀邊閃爍日光燈特有的青白色澤。 對方的資歷比在場的每個人都要深,即使組長也不例外,打從他入組以來就一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不時照顧這個不成器的後輩,指點情報人員該注意的微末細節,並且把他的位置調至身後,免去頻繁遭他人使喚的命運,極為偶爾的時候會刻薄地嘲笑奉那一位如若神明的他們,有部分人暗自將其視作情報組內唯一僅有的叛徒──古館曾說同事們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言語間竟把L也包含在內。 不待答覆,古館把一小部分的飯菜撥進他桌上拿來裝早餐的保鮮盒中,接著把辦公椅旋回打開監視系統的筆電前,甫回神的他剛要道謝,緊盯螢幕動筷進食的對方忽地輕咦一聲。 動靜極小,卻足以讓本應專注於業務的情報組組員們豎耳傾聽。對那一位嗤之以鼻的古館撇除這點令人遺憾的缺陷外無疑十分上道,代簽假單的慷慨果斷不提,帶頭找樂子或和眾人分享那一位出沒的珍貴鏡頭時而有之,而所有人期待的無非如是。 而事件的觸發人凝視屏幕沉吟片刻,隨即面色歸於平淡,鬆開按壓方向鍵的手指搔搔頭,將咬一半的太卷*送進嘴裡,表現得頗是愛理不理,似乎已釐清畫面中的異狀。他好奇地趁隙偷覷一眼,雖未目睹那一位的尊容,仍有幸窺見只對代號開放的宿舍格局,叼著筷子的他不由做賊心虛地轉頭面朝全是工作佇列的視窗,知足地開始進食。 對桌的椎葉收到週遭同事的目光催促,頷首後掠過筆電與之接洽,「古館,怎麼了嗎?」 古館稍稍往後挪動辦公椅,座椅被推擠的他回首便見男人倒映於屏幕的臉浮現微妙笑容復又消斂,情知這位惹事生非的能耐和年資成正比,擔任組內廉價勞工的他如坐針氈,生怕僅僅是在其身後也能飛來橫禍。 「今天有人看到K嗎?」不置可否地伸了伸懶腰,古館沒有刻意降低話音,毫不避諱他們亦是那一位兄長的英俊上司,逕直與聽聞關鍵字眼便騷動起來的同事們探詢,「我需要他目前的位置。」 一時間無人應答,取而代之的是切換監視影格的操作,往常各自為政的他們出奇地團結一致,集體狂熱的氛圍活像身處在什麼邪教團體的大本營。 「找到了!在PJ-18。」綽號小萌的二條率先報捷,她所負責的部分是那一位平日並不涉足的醫務組,眼下會在那裡確實反常,證明古館的要求絕非心血來潮,而是另有目的。 眾人議論之際,他不安地併膝張望,視線屢屢掃向端坐於組長辦公桌前的L,戰戰兢兢地意圖從那張慣常帶笑的臉上分辨喜怒。L對其弟、也就是那一位的偏執眾所周知,倘若冒犯了那一位,不論有心無意均一視同仁地行使極端報復,手段血腥殘酷迥異於尋常優雅的紳士形象,寧可錯殺亦不放過。 但L卻縱容古館發洩過剩的惡意,視而不見組員們近乎造反的行為,或可稱之為無動於衷,就算現在仍是置若罔聞地將簽妥的文件放入核可的資料盒,不受任何外部因素干擾。 和他同時收回目光的古館微笑弧度堪稱可疑。 「架單槍,把布幕放下來。」指揮椎葉和位於前方的一夕備妥放映器材、安好銜接屏幕,古館拍拍他的肩示意,「西條。」 長期配合流程的他點點頭,拿出抽屜裡的音源線,起身上前連接二條的電腦及音響,並將聲量調至可供整間組辦聽清的大小。確認能夠使用以後,返至座位依言打開視訊的他來不及發問便被對方的突然離席弄得一陣愕然,其他人同樣用詫異的表情朝這個方位聚焦。 「我有接近K的特許嘛。」古館招搖般不以為意地擺手,輕輕一帶便將所有人充滿譴責的眼神全都留在門內。 外顯容貌與時下大學生無異、實為關東極道組織之首的青年坐落緣側一角,因風吹拂揚起的榛髮在午後光毫下折映如同燙金般的色澤,纖長睫毛隨視線翩然撣落陰影,那對琥珀瞳仁於焉流轉,使之閃爍近乎逢魔時刻湖泊盪漾的澈然碎光。 鏡頭的高規格支援使畫面的解析度等同纖毫畢現,將那一位的鶴立雞群的美貌以數據的方式如實紀錄,存檔於情報組每台電腦的硬碟中。值得一提的是,青年俊美的臉不同以往面無表情,而是貨真價實的困擾,眉心緊蹙地將視角與遠處山水庭石持平,好像是正為什麼事情感到為難,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讓在座的情報組組員瞠睜雙眼──他們從未見過那一位苦惱的神情。 更多時候,那一位全智全能、目空一切,無論愛憎生死皆然,得天獨厚受盡偏寵,姿態凌駕眾生外表卻證其為人,致使敬畏的臣服,猜忌的終將告死。浮想之間,影格內的參與者悄然增加,看清何人後頓時招來一片噓聲,他縮了下肩膀後定睛,古館不知何時越過醫務組跨至簷廊,立於青年身旁。 京介。那一位口吻親暱地仰頸望向垂首以視的古館,男人揉揉那顆頭並在旁邊盤腿坐下,景色像是安排好似地和諧,唯獨懶散的表情極不適切。你幹麼了。古館的問法並不高明,甚至是拙劣得可以。哦,沒有啦。從古館出現以後,那一位的坐姿由前傾改為抱膝,透露對於這位年長者的依戀。還算懂得解讀肢體動作含意的他眨眼,故作無知地躲開同事一夕的窺探視線。 老實點不好嗎。古館的言詞明顯否定那一位的說法,幾位情報組組員不住地瞥睹看似充耳不聞的組長,擔心他們前線的同事會越線觸礁。我也想啊。青年撇頭注視自樹隙晃蕩的錯落光影,不情不願地道。K,這是任性了喔。古館說著,伸手拈去對方髮梢上的細小花葉。好嘛。那一位答話後又沉默半晌,最後悶悶地說:我不想讓他和那個女人打交道,明明就是我的──啪──啊。 畫面裡的對話還在繼續,但隨著Waterman鋼筆從面不改色的L指間失手摔掉,終於輪得情報組組員各個坐姿端正目不斜視地摁死當下升起的任一情緒,包括用攝像頭捕捉到組長瞬間動搖的西條恭佑在內。 屬於警視總監的辦公桌上,電子鐘所顯示的目前時間為下午六點,完成本日結束前需要簽核的公文,端坐於前的男人旋起手中價格不斐的銀製鋼筆筆尖,並將之擱置桌案,隨後背脊倚靠座椅椅背稍事休憩。 熨燙筆挺的深藍警裝之上,一張不顯實際年齡的英俊容貌神情溫和,鑲嵌於眼窩的黑褐色瞳仁不似尋常刑警般視線銳利且探詢審視,看來相當平易近人,若非肩章上職階一眼分明,表示他僅次於國家所指派的警察廳長官,就警界晉升門檻而言年紀尚輕的男人極有可能被誤認為初上任的警視廳警部。然而,離他使用那個階級執行公務的時間點迄今已約有十七八年左右,此事不僅顯證男人手段之高明,更透露現任警視總監的任期將超出歷任不只一點。 男人一面偏首扭轉頸部關節,一面不無困擾地思索下班後晚餐該如何打發──早上出門前與自幼同住的孿生兄長略有爭執,眼下如常返家無疑是自投羅網──正當猶豫之間,與皮夾一同放在桌面上方便取用的手機忽地響動,訊息通知的圖示浮現屏幕,他伸手握持並以姆指指腹按下瀏覽。 來訊者是早年擔任高中教官時指導的學生,如今已是知名的暢銷作家兼其隸屬之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對方甫畢業就與隔壁音樂專班的交往對象公證結婚,其中便有他的一份賀禮。 納甘M1895*,杉並區七人。 簡訊內容言簡意賅,男人卻為其中毫無人情可言的精練投以微笑,亦滿意雙方長久以來和諧緊密的共犯關係。他低斂眼睫忖度片刻,對方提供的關鍵字在腦內幾經搜索仍舊未果,於是乾脆地動手回覆一串英數混雜的密碼,單就效率即可得知並非初次如此。 「███████,警察廳。七點晚餐。」 發送出訊息同時,外頭傳來一線刑警們結束會議報告、魚貫離開的腳步聲。他從容地脫下象徵意義大過實質用途的衣著外衫,換上外出用的西裝,將桌上的皮夾及手機收進口袋。 專責偵查嚴重案件的刑事部搜查一課內空空蕩蕩,僅餘案件遲遲未有進展的成員留待商討,對稱並排的辦公座位以小組為單位分派,幾盞熾白燈光恰好落於剩下研判鑑識報告以便緝查作業的第五小組中央。 「小原,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忽視細節。 嚥回責備的言語,做為第五小組組長的梅宮政江在下屬不安的目光下嘆了口氣,把手邊的報告往桌面隨處一放,伸指輕揉眉心。 年約五十上旬的他職銜即將從警部補升為警部,縱使過去有陸續偵破幾十起命案的優異成績,卻比同期進入警視廳的赤澤警視矮兩個階級,原因是梅宮太過正直,他不曾獨吞功勞,也從不在原則問題上有所讓步,因此得罪不少人,繼而被有心人士刻意刁難,才遲遲沒有獲准升遷。對此,心知肚明的梅宮並沒有改變他的行事作風,反倒更是投入基層工作,日復一日地直到今天。 眼看下屬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梅宮抬手示意他別急著辯解。這名新調任至警視廳搜查一課的警員雖具有老練刑警針對事件線索的敏銳嗅覺,然就辦案經驗而論還是頗為生澀,性格也因年輕之故略顯浮躁,導致他詢問小原嫌疑人口供內容的過程不可避免地大搖其頭。 正當梅宮打算委婉地指明報告中的可改進處,原先近乎於無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刑事部門口稍稍停頓,接著以皮鞋踏響整間辦公室,帶來符合他定義裡的不速之客。對方緩步走往他們的所在位置,眼角餘光瞥見來人的小原自座位上彈起,他則反射性地蹙眉,在對方開口以前站直身板。 「夜安。」 理應令人安心的沉穩嗓音讓梅宮緊抿脣線,這位年屆五十依然貌如青年的英俊男人名為高月曉,不僅是高月財團董事長的雙胞胎弟弟,也是警視廳的最高長官,無論廳內或者任職過的任何一地都對其讚譽有加,親切態度及合宜舉止均使共事者皆盡相處愉快,並且得獲週遭警官們的信賴。自國家特考考取警部補、期間於完全中學擔任教官後不久便被調入警視廳,他的職階就開始理所當然似地一路竄升,不只是超越同期的警員,還趕過資歷豐厚的前輩們,在四十五歲前坐上了警視總監的位置,即便身居高位亦無人不服,其中卻不包括梅宮。 身為有能力卻被打上異類標籤的警員,梅宮很清楚警察體系陰暗的那部分,但若僅是如此仍不至於使他心懷芥蒂,畢竟人各有所求,內部爭功奪利是最無害的捷徑,偏偏高月跟他預設的諸多可能性自始至終保持距離──清廉、正派、嫉惡如仇──無懈可擊得不合邏輯,是以經梅宮的大膽推斷,倘若有來自犯罪者的外援,對方的無往不利順理成章。 仔細想來他們每一次見面都令梅宮感到十分的不自然,打從那名優秀後進向當時已是警部補的他溫和微笑、道了句有勞前輩起,總是含帶笑意的視線裡就不曾映照出任何東西,目中無人地虛應著眼前的一切。 禮貌問候過後,梅宮便直盯那張十數年如一日的臉,對方不甚在意的態度促使他更為謹慎,像是獵人般地靜待目標鬆懈的時機,務求一舉殲敵。 和自家組長同聲相應的小原有些緊張,似乎不確定該將眼神投往何處,片刻便選擇微微垂首避開頂頭上司的注視,用所有初次與高月碰面的新人警察特有的拘謹語調提問:「請問您要用茶嗎?」 「你是小原吧,小原圭太。」高月聞言饒有興趣地歪頭微笑,傳聞警視總監記得廳內全體同仁的姓名之事儼然並非空穴來風。見小原頷首答是,他伸手慰勞地拍拍基層員警的肩膀低聲婉拒,「不必麻煩了,我待會就要離開,只是來和留守的人打聲招呼。」 言畢,望向一旁的梅宮,兩人的目光早有算計似地恰好交會,高月並未流露意外之色地客氣一笑。 「看來還是打擾到前輩了。」 這是挑釁。意識驀地由梅宮心底浮現,他的認知必令眾多同事不以為然,亦或將之以神經過敏做為評語,然而此刻貨真價實的顫慄從腳板沿雙足爬上背脊,迫使顏面神經扭曲臉部肌肉,下意識地予以反擊。 梅宮幾乎可以想像自己脣邊法令紋所形成的溝壑,他知道自己在笑,更沒有在笑。 「小原,你去鑑識科那裡把驗屍報告拿過來。」 「呃?不是才剛去看過嗎?」 部屬詫異地抬起頭,年輕且充滿朝氣的臉龐充滿茫然,對他所下的指令表示不解,本應模糊的囁嚅在空曠的辦公室裡清晰可聞。 梅宮神情平淡,不在乎後輩的言詞洩漏出他欲調開其單獨與上級談話的意圖,連帶語氣喜怒不顯。 「少說廢話,快點去拿。」 「啊、是!」小原縮了縮肩膀,立刻挺胸手腳併攏立正,揚手行禮後匆匆逃難似地快步跨出辦公室。 「真是嚴格呢,能有梅宮警部補您這位長官是他的運氣。」 目送後輩離去的梅宮轉過頭,視線緩慢挪往他理應服從的長官,高月那張俊顏不卑不亢仍是帶笑。男人的輕笑聲在氣氛僵硬的方才突兀且極具諷刺意味,亦是青年刑警終於意識不妙落荒而逃的主因,其用意不言自明──他確信對方是明知故犯。 對方的外貌及行徑無一不使人輕易卸除心防,不疑有他的同時便已受表象矇蔽,唯有置身事外的梅宮從中扯出一絲不尋常,並企圖抽絲剝繭揭開高月曉這個堪稱完美的男人肉身之下的險惡用心,而對於接下來可能付出的任何代價他都已有心理準備,即便是死於非命。 無視似褒似貶的揶揄,等同孤注一擲的梅宮直視對方侃侃而談。 「一個月前那起攸關他國外交官的暗殺事件,經查證後發現當時那位先生的行蹤屬於機密等級,保密的程度也不是我這種人能夠得知的,按理說只有協助戒護的高階警員和部分官員掌握被害者的去向……」說到這裡,梅宮政江神色複雜地凝視面不改色、彷彿正認真傾聽部屬彙報的警視總監,但對方僅是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然梅宮脫口而出的言詞卻銳利且赤裸。 「個人理解為廳內有眼線,而且位置不低,您怎麼看?」 「自然是找出共謀者繩之以法。」 他指涉有洩密之嫌的對象無動於衷,彷彿未有半分自己遭到下屬越級控訴的意識,反而流露真摯坦然之色溫聲回應,就像是從來不懷疑他人字句背後的意涵。 得到無異於模糊焦點的答覆,不肯就此罷休的梅宮宛如嗅得管制藥品的緝毒犬般緊咬不放。 「哦?您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前輩似乎胸有成竹。」高月瞇細雙眼,笑得意味深長,一無所知的姿態在他看來造作而虛偽。「那名嫌疑犯知道的話一定很後悔做了這件事吧。」 刺探徹頭徹尾地失敗了,而對方依舊不動聲色占盡優勢。 雙脣不知何時抿為一線,梅宮以近乎絕望的力道將雙掌握實成拳,不久繼又喪失抗辯能力般地鬆放五指,如同揮出的全都輕飄飄地砸上棉花。 他盯著男人的臉生硬地答道:「是吧。」 就在下一刻,手機鈴聲乍然作響,打斷了旁人而言不知所云、唯獨雙方均知勝負揭曉的暗地交鋒。 「抱歉,我還有約。」看完簡訊的長官體諒辛勞似地朝他安撫微笑,「可以的話,前輩也早點回家休息吧,先告辭了。」 梅宮沒有開口,只是頷首任由高月與進門朝此處走來的莽撞後輩擦肩而過。 不知是察覺了前輩的心不在焉,又或是梅宮的臉色少見的嚴厲,才從鑑識科那裏逃出生天的小原戰戰兢兢地出言探詢。 「梅宮前輩?您怎麼了?」 「沒什麼。」斂起心頭起伏的不甘,梅宮自報告中抬眼時已恢復為平時的一派淡然,十分老練地規範行動方針,「繼續朝暴力團涉及的方向調查,有必要的話和四課合作一下。」 「是!」 身處體系邊緣的警部補深知剛剛那場平等質詢不過是男人有意為之,若非其刻意支開小原圭太促成對談要件,一切皆不成立── 倘若犯罪者均為凶獸,對方必是披著人皮與之為惡的同類。 用以混淆視聽的國產車停放於距離不過十米的暫停車位,他眼底罕見地浮現無關乎客套或矯飾的笑意,於是上前彎腰輕敲車窗,而車窗旋即搖下,在駕駛座上的是個配戴眼鏡、面目斯文的男人。 「古館。」 男人是他的學生,也是關東極道組織之首「梟」的成員之一,人稱魔術師,以龐大情報網與身為警視總監的他達成共識,取得極道與櫻田門間的微妙平衡。 「您不介意坐後座吧?」 「大作家當司機我怎麼不願意?」 他愉快地應答,並拉開後車門從容入座,隨後俐落帶上車門隔絕外界雜音,至此構成共犯場合。 「他應該是在懷疑您吧?」摘下左耳耳機,情報份子並未避諱竊聽器已入侵刑事部門的事實,笑著從後視鏡與正巧繫妥安全帶的他相望,「教官。」 而他回以微笑。 「那又如何?」 男人從旅館大門走出,一身平常不穿的夾克、T恤和牛仔褲等休閒衣裝,伸手壓低頭上的鴨舌帽,混跡於前來參加廟會的人潮中。 夜晚街道因神事儀式而燈火通明,受邀造訪該地的他頗有餘裕地穿行其間,身為國家傳統文化象徵之一,他對自己若是被發現不在房間裡的後果極有自覺,於是以早早就寢的名義支開隨行的維安人員,並交代旅館經理有事可以撥打他的手機,換了身衣服便準備前往與人約定的地點。 緣市攤位打亮暖黃光源,來來往往間,男人腳步不停,他的移動並未受到壅塞人群影響,靈敏而迅捷地路經一個個攤位,撈魚、射氣球、套圈圈──人們的笑鬧洋溢和平氣氛,聽聞孩童玩猜謎遊戲的稚嫩語調,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令那張受帽簷陰影遮覆的秀逸面容更顯柔和。 與一對年輕情侶擦肩而過,男人來到長路尾端,相比身後的明亮喧鬧,眼前路燈熾白冷光昏暗而冰涼,卻是熟悉且藉以度日的平淡夜色。 他垂首掏出手機確認約定地點,接著抬起頭左右張望,循訊息提示轉向,短短地走了一段路,營業中的屋臺隨即映入眼簾。 男人提步上前,彎身撩開布簾時摘下鴨舌帽,朝老闆微微頷首後,轉頭望往屋臺內唯一的客人,臉上浮現歉意微笑。 「抱歉,來晚了。」 「說什麼呢。」對方戴著銀邊眼鏡的斯文面目神態輕鬆,年近四旬的臉毫不顯老,伸手拍了拍旁邊的座位,示意他坐下:「宗師大人的面子當然要給。」 卻不知是誰給誰面子,男人聞言輕笑出聲,亦明白今晚所說的話僅止於此時此地,不會再教誰得知。 「陣仗也太大了,京介先生。」他言詞不置褒貶,語調挾含調侃意味。 「是嗎?」全名為古館京介的小說家不以為然地聳肩,扯開易拉罐拉環,將黃澄澄的麥酒倒入老闆新送上的一只玻璃杯裡,「小春的話,排場再大都是應該的。」 他笑了笑沒有接話,改而提及對方的家眷:「花山院老師呢?」 「泡完溫泉就睡著了。」 不同於平日他人探究此事時反映出的敏銳及防備,古館應答時的表情既有無奈,也隱含些許外人無從窺探的柔軟。他明白一部份是因為他問話用詞的巧妙拿捏,一部份則是得自對方的偏愛,說道「那真不巧」做為回覆,繼而接過朝自己遞來的杯子,淺淺地抿了抿。 只能容三人入座的路邊攤賣的是烤串,因雞肉皮脂的油花而滋滋作響的烤網冒出細細輕煙,溫潤沾醬和啤酒氣味摻雜在一起,在升起暖意的屋臺中瀰漫。 老闆把盛裝食物的淺碟推向他們的時候,古館瞥了一眼便又望向他,關切前次交談時的話題進度。 「相親那件事呢?」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向店家要了一副筷子,慢條斯理地將烤得脆嫩的雞肉撥下竹籤,「鄭重的回絕了。」 「這樣不行啊。」古館悠哉地托腮看著他的動作,「人家小姐不是挺喜歡你的嗎?」 「那也要京介先生同意才行。」正值青年的茶道宗師情知自己能夠推掉那次會面,其中必有對方的暗中協助。他持筷挾起食物湊近古館脣邊,另一手護在下方做好承接準備,熟練舉動明顯昭告此為常態,「還是說終於玩膩我了?」 由於同事之誼先於社會地位,兩人的玩笑話全無分際可言,若是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撻伐古館京介不顧尊卑,然而真要深究起來,組織內部曾見過他們午休的成員都會同意口頭上的僭越尚在常理之內。 「小春喜歡就好。」古館的答覆意味深長,並配合地接受他的餵食服務。 他確信話裡並無其他含義。對方不曾也不會把他們在常人眼中過於親密的情誼往那個方向思考。 「買低賣高的事情我做不來。」他笑笑地收回筷子,難得直接地點破先前相親對象的真實意圖──嫁給茶道宗師等同於鍍了層金,即便離婚亦有足夠好處──他向來奉行和敬清寂之道,萬事處之泰然,但在對方面前多多少少習慣透露思緒,否則以情報份子的行事作風,將事情調查完以後還會回頭再跟他核實,與其這樣不如他自己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古館聽了以後微微蹙眉,沒有對此多置一詞,不過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直到下一次出現類似情況前,對方都不會再談論相關話題。 他的要求一向不多。 「說起來小春穿得很萌啊,活像大學生。」 清楚他明天有事,所以善飲的對方也跟著淺酌,淺碟上僅剩光禿禿的竹籤時,古館果然如他所料地說起無關緊要的內容,「特地換的?」 明知對方指的是喬裝避人耳目一事,他卻曖昧地偏首反問:「京介先生說呢?」 「哈哈哈哈……這還用問?」古館爽朗地笑出聲,平時溫文的嗓音頓時因腹腔共振而顯得低沉,極為輕浮地伸手觸碰他的臉,「當然是為了跟我幽會了。」 他微笑著不同意也不否定,眼角餘光見屋臺老闆面露訝異,旋即不著痕跡地拿起杯子就口,好讓那只手掌離開面頰,就算他本人其實並無所謂。 隨遠方人聲漸趨沉寂,整個市鎮邁入深夜,察覺時間已經不早的他在打算出言告退以前,原本在外抽菸的店主便進來告知兩人外頭正在飄雨。 古館似是早有預感,起身去拿擱置在旁的傘,而他亦領會其心意地開口攔阻。 「京介先生,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著涼我賠不起啊。」對方理所當然地沒有付帳就鑽出布簾,自顧自的撐開了傘,朝他揶揄地眨眨眼,「再說替宗師拿著宗座華蓋不也是應該的嗎?」 他乍聽時怔了一怔,經對方解釋後失笑搖頭,人仍順從地步入傘下。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古館讓出一邊,習慣性地將傘傾向他那側。 「走吧。」 那句話彷彿是一個信號,身後來自屋臺的燈光應聲熄滅,正如對方在情報界中的「魔術師」一稱,今晚特意為他鋪設的場景,隨著他們的離場而降下帷幕。 架起的篝火在臨時營地的中央熊熊燃燒,撿拾來的枯枝被丟入其中,嗶嗶啵啵地燒著一鍋滾燙的湯。 青年坐在剛搬過來的石頭上,他輕輕地哼起歌,不知道是哪一個民族的曲調,纏著繃帶的手持湯勺往鍋裡緩慢地攪拌,肉桂色雙眼在火焰的跳動間閃爍銳利光澤。 「真悠閒啊,敦先生。」 一道嗓音穿過林間草叢,被稱呼為敦先生的青年扭頭望去,平頭的高挑男人宣示主權似地踏入了營地。 男人身著獵裝,而衣物未能遮蔽之處,那麥色肌膚讓他像是一頭矯健的黑豹,手中的來福槍還沾著些許草屑,顯然剛才用於開道。 青年將之看在眼裡,卻毫不在意地道:「那麼,帕勒多,你把我的手下怎麼了?」 「他們現在都很安全。」帕勒多伸手撫過自己的頭頂,刺硬的短髮讓他想起了成因──某次聚會,眼前的青年拿剃刀將他的頭髮削了個七零八落,險些沒把耳朵也一起削掉──由於情緒高漲帶來的熱度,他鬆了鬆領帶,「等我宰了他們的老闆,他們就自由了。」 「哈哈,他們一直是自由的。」青年不以為意地轉過身,繼續熬他的湯,更撒了一些當地的香料增添風味,「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坐下來,等一碗熱湯。」 帕勒多也笑了起來,抬起手裡的來福槍上膛,瞄準背對著自己的青年。 「如果我堅持呢?」 話音一落,營地周圍紛紛響起槍枝上膛聲,整齊劃一,彷彿有一支軍隊為他們的君主豎起了如林長槍,對準此地唯一僅有的敵人。 原先的優勢被頃刻逆轉,冷汗霎時間浸透衣裝,黑豹般的男人鐵青著臉,猶豫片刻仍然垂下手中的獵槍。 「敦先生……」 「怎麼了,帕勒多?」青年對變故恍若未覺地應道,卻不同於先前的客套姿態,他沒有轉身,也沒有這個必要了。 男人獲得青年的回應,情知這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遂顧不得方才那些豪言壯語,低聲下氣地請求這個總是能夠在絕境裡覓得生機的軍火掮客。 「……請給我一碗熱湯吧。」 青年聞言放下湯勺站起,轉過身來,那張英俊的臉上貼著幾片消毒用的酒精棉,手腳均纏覆著數量不等的繃帶,還有隻腳微微地跛了,但這些全都不掩他此刻流露的薄倖神色,平靜而漫不經心。 「現在的人真是善變呢。」像是在應和他的話,邊上甩出幾具眼熟的屍體,重重地砸在帕勒多的心上。青年溫和地笑著說出令平頭男人一時間陷入驚恐的事實: 「我們……不,你的朋友們剛才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他回到家。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等他,白熾燈偏藍的色澤使房間視感偏冷,塑膠袋裡的超商便當像是被浸潤的的除潮盒,內容物溫涼濕軟,此刻放在桌上乏人問津。 他穿著西裝跌坐沙發,而後才想起什麼似的、徐緩地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絲絨盒子,跟便當一起擱在桌上。 沒意外的話他本來會在高級餐廳裡和比他大幾歲的女友共進晚餐。 他們是相隔數屆的學姊學弟,因為實習的緣故,他在業務繁重操勞的工作場合認識了她,也知道她為了仍就讀中的弟弟身兼數職,除卻本職工作,她還在別的地方以所學的專業知能兼差。 而他於去年春天畢業,順利地進了她所在的職場,兩人共同租賃一間套房,為將來的人生做鋪墊,屋內每一件家具都是他們一起挑的,即便進店面挑選的那時才剛下大夜班,生理上處於極為疲憊的狀態,感性上卻以為明日永遠燦爛。 直到他下班前自開刀房外看見躺在擔架上的她。 他們的關係眾所周知,她的手術,身為當時執刀能力最優異的他無法參與,所以他等在外面,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血壓掉到活人不會有的數值。 他不明白這中間出了什麼錯。 該注射的都注射了,該縫合的都有縫合,就連她弟弟也趕來,將親緣相繫的血液輸給了姊姊。 但她還是離開了,若不看心電圖上的數字,手術非常完美。 他沒有等任何人來安慰他,也沒有去旁邊的病房安慰她的弟弟。他憑什麼。 他一個人回到家。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等他,他卻還想著她叮囑過的三餐正常,然而婚戒彼端再也沒有適合配戴上它的無名指。 愛的背後無邊荒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