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01:00 倚靠身後酒櫃的他百無聊賴地擦拭酒杯,幾乎聽不到旋律的重節奏音樂在閃爍各色炫光的擁擠空間內震耳欲聾,他一面觀察今天造訪的顧客們帶著曖昧或者恍惚神情的臉孔,一面漫不經心地透過杯緣玻璃的反射確認電子鐘上發亮的時間。 或許是正值節日的緣故,那些不知該上哪去的單身男女將坪數極廣的店內塞得爆滿,舞池裡的人與人之間幾近沒有縫隙,他們貼著彼此的身軀摩擦生熱,藉此填充名為刺激的棉絮。 放下酒杯,他抬起頭掃過前方,恰被人群中的一名年輕人攫住目光。 他在這家PUB工作已經有五六年之久,只要是常客都能叫上一聲,然而那人白皙的端正容貌在昏暗且喧雜的聲色場所彷彿誤入歧途,讓那對配戴眼鏡、胭脂色澤的眼睛裡含藏的冷靜顯得既反差又古怪,像是行經荒謬之途的智者獨醒於喧囂。 不是會來這種地方的人,他心想。但無論如何都是一筆生意,何況他並不是什麼會叫學生別來夜店鬼混的善心人士,平常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縱放未成年持假證件自以為高明的隨意出入。 正當他分神之際,只有熟客賞光的吧檯忽然從高亢的恣意談笑轉為密集的竊竊私語,有如討論一個集團的共通祕密,其特殊性質使得身為酒保的他立刻會意,因而微笑拿起做為基底的琴酒,將之俐落地撞進方才拭淨的玻璃杯。 「好久不見。」在杯中追加了橙汁與杏桃白蘭地,他凝視對方一如既往的慵懶神態,毫不吝嗇地予以高規格待遇。 來人並未坐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脣線,銳若剃刀的灰髮在店內唯一的白熾燈下映出一環薄光,更使蒼白手背上爬滿的淺青紋絡清晰可見,其舉起桌上的Paradise權作回應,酒液襯得茜紅視線晃蕩醺然入髓。 拿起空杯轉身沖洗同時,他眼角餘光瞄瞥那道背影,深知男人來此目的僅是獵豔,符合條件便男女不拒,但額度只限一次,他也是對方床上曾經的免洗旅伴之一,在那之後見過更多受其吸引而陷落當中的無知羔羊。 男人確實頗具魅力,舉止言行散發著一種令人難以招架的性感,隨時撩撥誰的情慾。 不消片刻,他便看到對方和先前關注的那名青少年接觸,由於是背對著的,只見少年微微蹙眉,張口說了些什麼,而總是目中無人的男人此時竟傾身與之交談,因其身高顯得略為侷促。 啊啊,不會是遇上窮追不捨的前玩伴了吧,招惹到最麻煩的小朋友了呢,他坐壁上觀地想著。眼下的心情與其是幸災樂禍倒不如說是現場印證報應一說的理所當然。 蹲點已久的梟的獵殺祖副組長(17)睨了身旁貼上來的女大學生一眼,回頭表情平淡地詢問他年長的交往對象,「露比,這就是你所謂的『很忙』嗎?」 「……我跟你回家。」一臉鐵青的男人沉默許久,終於憋出這麼一句話。 目送兩人離開的酒保自然不會知道那是多險惡的一遭抓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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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一開始就不該勉強他。 本月第三次被目前的交往對象推開以後,身兼對方組長與情人的男人凝視關緊了的浴室門板,聽著裡面傳出似乎試圖掩飾些什麼的泊泊流響,思考自己是否沒有拿捏好與對方的距離,無形中造成壓力,以至於發生眼前的窘境。 半年前,原為異性戀的對方同意交往以後,他在一個月後才開始進一步的肢體接觸,即使如此,還是令對方尷尬了好一陣子,才慢慢適應偶爾把手放上另一個男人手裡這件事。 然而,或許是接下來的舉動過於親暱,除卻對方初次接吻時的渾身僵硬,後面幾次漸趨增加密度的吻都在脣舌相觸的十數秒內遭遇挫折──推測是生理性向牴觸引發的反感──對方會推開他,然後摀住口鼻快步衝進浴室,在裡面待上十到十五分鐘,再一臉蒼白的走出來。 他曾問過對方,但得到了「是我自己的問題」這種曖昧不明的答案,不願多談的態度讓他無從下手,加上起初次數並不頻繁,所以他也沒有積極勸說,而是樂觀看待對方的排斥反應,可是入夏以後,隨著相處日久,親暱舉措遞增,情況卻毫無緩和,使他不免生出一絲罕有的焦躁。 確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生理上的負擔無從化解,感情在這個前提下既單薄又生分,得到對方的青睞以後並未就此一帆風順,反倒因為事出己身而顯得更加棘手。 正當他思忖之際,浴廁的門緩緩打開,對方缺乏血色的臉帶著近乎餘悸猶存的疲倦,朝他露出了心虛的神色。 如果他們只是上下級的關係,那對方此刻的反應已經脫離他的常識範疇,做為情報組內最資深、甚至是最年長的職員,業務面無往不利的對方一向將自我收斂得極好,從不輕易表現真實情緒,他也是交往後才得以瞭解其中衡量的分寸,而對於能夠被安置在許可圈內的自己感到僥倖。 想到這裡,他出聲叫住打算故作無事的對方。 「古館。」 或許是抱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念頭,古館京介主動走過來,在他身邊盤腿坐下,聲線有些猶疑:「呃,組長……抱歉?」 「還是算了吧。」他說話的同時心想,比起親吻,對方始終改不過來的稱呼也非常具有挑戰性。「沒辦法接受的話,我不會再勉強你。」 言畢,他正欲起身,為彼此留下適當的距離,古館臉上從困惑到恍然,最後轉為欲言又止的表情卻讓人十分介意。 「怎麼了?」他問。 「那個啊……」古館抬起右手越過鏡架將臉半掩,語氣自暴自棄地道:「組長,我不是因為想吐才推開你的。」 聞言,他坐回原處。「所以是?」 「天氣熱,鼻黏膜比較脆弱,一下子太刺激就流鼻血了。」古館用彷彿抽離的微妙口吻幽幽地將事情的真相娓娓道來。「但也就是這樣了,再刺激一點可能真的會吐吧……」 廚房裡,瓦斯爐上烹煮野菜的陶鍋正頻頻冒泡,椎葉敦站在流理台前,盯著客廳牆面掛鐘不斷跑動的秒針,像是凝視永無休止的沙漏。 他和他的交往對象前橋諒兩人都是開放式關係,差別在於對方的態度形同這個房子,除了大門以外,其餘出入口皆毫不遮掩,跨過以後一覽無遺;而椎葉則好比一座廢棄庭園,任由荒蔓叢生、鳥獸來去,坦然而行卻從未有人看清。 這位軍火掮客總是穿著體面行止斯文,搏人好感的英俊外貌下沉潛暗流,縱使經手軍械泯滅無數生靈,椎葉雙手仍不曾沾染血與硝煙,乾乾淨淨,彷彿殘酷戰事與其無關,一如上週回國前接受北美洲毒梟盛情款待,伸手觸碰波斯菊斑斕花朵的細蕊時,身為肇因的他亦心安理得。 見高湯沸騰,椎葉抓起湯勺撈掉邊緣漂浮的雜質,完成動作後關掉瓦斯,讓煮滾的陶鍋不再啵啵作響,隨即聽到從臥室傳出屬於女性的喘息。 他面不改色地戴好隔熱手套,將做為晚餐的牛肉火鍋端了出去,擱在已經備妥碗筷的餐桌,又回頭將待下鍋的生牛肉和幾樣涼拌拿出廚房。 一切安排就緒以後,椎葉換下圍裙,緩步走向騷動已然平息的臥室門邊,朝裡面探頭,果不其然地看見從午睡變調為有人享用了下午茶後的慵懶場面。 「晚餐做好了。」他出聲。 然後,椎葉隨即目睹交往對象赤條條地從床上一躍而起,甚至沒有顧慮旁邊尚在穿扣內衣的宇佐江,一臉驚覺自己無意間鑄下大錯的樣子,令他頓時感到有趣地笑了起來。 似乎以為他是怒極反笑,前橋脹紅了臉想解釋,但事證物證俱在,根本就只差不是抓姦在床,組織外無往不利的第一公關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最後垂著頭像是隻做錯事的米克斯中型犬,小心翼翼地觀察飼主的表情:「敦,那個……對不起,我以為我在睡覺……」 「我知道。」椎葉握住前橋刺有獨角獸圖騰的那只手臂,親吻對方的額頭,並不打算深究春夢對象為何會是旁邊那位。事實上他跟宇佐江也非單純的同事,或是交往對象的異性朋友那樣的關聯,除了她體態之纖細實在跟前橋有得比以外,沒有任何值得抱怨之處,包括在床上。「有話待會再講,你把自己打理好之後出來吃飯。」 他步出臥室,身後穿戴整齊的宇佐江撇下神情焦慮的前橋跟了過來,站定於餐桌前,她的眼神在掃過桌面後飽含笑意。 「三副碗筷?」 「不留下來吃飯?」 椎葉徵詢的態度尋常,就像宇佐江一直以來知道的那樣:不受外物動搖。亦可解作漠視萬物。 宇佐江聳聳肩,率性地伸了個懶腰,言詞間流露看顧意味:「不了,我在的話查理會很緊張,而且我跟人約了晚餐。」 椎葉理解地頷首,「那稍等我一下。」 他說完走進廚房,再出來時拿著打有蝴蝶結緞帶、包裝精緻的盒子,順手用提袋裝起遞向投來疑惑目光的她,「巧克力,諒說要給妳的。」 宇佐江微笑,裡面不帶任何超出友誼範圍的情感,她欣然收下剛才還同床共枕的好友的關懷,從衣帽架取下自己來時暫放的外套掛在手臂上。 「多謝。那我走了,你別太欺負他啊。」 「我很肯定他的腎不會被放進聖物箱。」椎葉說笑著上前替宇佐江開門,手還不忘體貼地幫對方翻摺衣領,旁人乍看宛如一對分工對調的夫婦,然而他們的關係遠比肉眼所見要來得複雜更多。「下個月產檢前一天記得提醒我。再見。」 如果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他肯定不會拿十一連假的名頭去哄他老闆給假。 由於心虛,V不得不接受老闆的「好意」,於是此刻才會重心不穩、搖搖晃晃地走在梟的辦公區域內,惟幸上班時段會在走廊上流連的組員極少,自己的運氣也還不壞,一路都沒碰上人,但他很肯定情報組已經在用監視鏡頭追蹤這邊的情況了,唉……隨便吧。 由外穿透的光溢進狹小視野,使外部被一覽無遺,他拉開外務組前門,原本一貫喧鬧吵雜充滿交談聲的組辦頓時陷入針落可聞的寧靜。 位置就在組長辦公桌旁的特聘律師遲疑地開口:「呃……組長?」 「是我。」他一說話,聲音沉悶得彷彿腦袋也在嗡鳴,這才想起頭上厚重的隔閡不便交談,改而點了點頭。 隨之而來的反應不出意外,來自涉外科的渾厚笑聲和經管科忍到岔氣的咳嗽聲此起彼落,還好他一進組辦就把門帶上了。家醜不可外揚。 「K嗎?」負責經管科、姿容高雅的對外交涉人不知何時來到V身邊,自然地搭上他手臂,那張出落雍容的美貌興味盎然地左右打量,欣賞外務組組長的窘境,「能不能拿下來?」 「大概得等今天結束吧。」他無奈地敲一敲裝著頭的南瓜殼子,在辦公室和殼子裡咚咚地響,回答第二個問題之餘,默認P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哦──」P的聲音聽起來意味深長,不像是替他感到遺憾。 V沒那麼天真,他暗自在南瓜裡翻白眼:「壞消息,是嗎?」 「今年的預算審核……」姬川律師沒有把話說完,因為頂頭上司搶在這之前罵了一句他聽得懂的中國髒話。 外務組組長難得在人前失態,雖然他總對K那些似趣味似懲罰的要求概括承受,卻也是基於對方擅於拿捏分寸、從未將處刑的過程擺在明面上的緣故──縱使無法證明,但他認為K一直都有意識的為所有人保留這份體面──一旦失去共識,事情的性質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即使如此,他依然沒有選擇,猶如腐爛之物的情感黏稠地沾附內心,對方收回的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真正難堪的早已發生亦無可挽回。 一想到這裡,南瓜先生的情緒自氣急敗壞轉為垂頭喪氣。 「唉……」 「別這樣,既然有壞消息,當然也會有好消息。」P安慰他,纖細柔荑輕巧地劃過橘黃色的瓜皮。 「什麼?」 V不抱希望地問,從挖開來充當雙眼的孔洞瞥見對方臉上正流露微笑。 才踏進會議室,他就明白是什麼「好消息」了,P所認定的「好」向來非常自我主義,他很高興自己並沒有做多餘的奢望。 「是V嗎?」 負責點名的情報組組員手持資料夾,不動聲色地詢問頭頂南瓜殼子的他,他對此由衷感到敬佩,畢竟會議室裡坐著各組同樣慘遭毒手的組長,與因為參與預算編列而一同前來的組員,那一整條長桌簡直是百鬼夜行,實在是各種意義上而言的修羅場,古館竟然能不露絲毫異色的一一核對,不愧是情報組的人。 「對。」說完,V怕對方聽不清楚,又點點頭。 古館推了下眼鏡,客氣地請他入座:「E已經在位置上了,等K一到就可以開始會議。」 V依言走到E旁邊坐下,身旁的少年披著一條白色床單,眼睛處剪開兩個洞,看了他一眼後伸出同樣披蓋布料的手掩嘴偷笑,就像個調皮的小幽靈。 「怎麼你也有?」 「參加會議的代號都有呀。」 聞言,他用那視野有限的孔洞仔細環顧四周,赫然察覺自己這個南瓜戴得不冤。 坐在正對面的情報組組長一派鎮定,但頭上萬分違和地豎著一對原用於賣萌的黑色貓耳。以K的惡趣味,V毫不懷疑對方身後一定還有一條尾巴,只是他沒種以身犯險去確認事實的真相為何。 代理暗殺組組長前來參加會議的A則在黑衣上纏滿繃帶,要說適合也不是,可是好像也不能說不適合……總之,跟旁邊獵殺組副組長的那一身骷髏裝,很有開箱前和開箱後的實拍範例感。 而M身為唯一一位女性組長,她身穿西方古典的仕女喪服,帽簷落下的一層黑紗將其白皙肌膚襯得欠缺生氣,可以說是在座代號裡形象最得體的一位。 公關組只有組員隨川到場,組長的位置因工作緣故未能與會而空懸,陰錯陽差反倒逃過一劫。 粗略地看過這幾個組以後,V往進門處掃了一眼,見K仍未到,沉吟片刻,終於提起勇氣看往科研組及醫護組所在的那個方向。 E見狀,悄聲說道:「他們剛剛才吵過架。」 不吵架才奇怪呢,他心想。 只見吵完後昏昏欲睡的科研組組長雙手抱胸,白色的實驗衣上又是一件漆黑披風,內裡以鮮紅色為底,還有質料廉價的金色滾邊,就外貌與配件的色調即可得知R被配給的角色是吸血鬼。 V心裡異常平靜,這源自於對方從裡到外沒有哪裡是不合設定的,不僅外表蒼白得像是隨時都在鬧血荒,陰沉扭曲的性格神似西洋故事裡描述的黑暗生物,也因為簡直不能更貼切,反倒一點都不值得驚訝;法蘭肯斯坦雖具指涉性,但比起怪物本身,眼前這位缺乏世俗道德觀念的研究者更接近製造怪物的一方。 至於醫務組組長……噢,一臉「別來惹我」的樣子,他的摯友大概不明白,就是這個態度讓自己被R糾纏,頭上的那對赤色犄角跟本人的氣質完全相反,不知道K是付出了什麼條件,才讓T配合演出。 他分神想像方才爭執的場面,旋即覺得那畫面太美不該深思,就此打住才是正解。 「V,你還好嗎?」撩起險些垂落地板的床單,E擔心地一邊走一邊問他。 他眨眨眼,頓了一下才道:「……還行吧。」 會議結束後,他們各自解散回到彼此的組別,但與會過程裡K漫不經心地透露的情報,還是讓他一陣風中凌亂。 比方說他戴著的這個南瓜頭,是由不在場的I挖空、身為情報組長的L親自刻出眼口方告完成,而A身上的繃帶是從醫務組的倉庫偷拿的、G的衣服則是由他父親網購買來……其他東西的來歷不清楚也罷,怎麼想都沒辦法產生好奇心,只因瞭解背後成因的代價太大。 V大概直到過農曆年都還忘不掉L看著他頭上的南瓜那副心情複雜的樣子。 殊不知對方那身柴郡貓打扮也令人心情超級微妙的。 「答啦!不給糖就搗蛋!」 朝氣十足的響亮語調由外闖進狹窄的走道空間內,令這一大一小眼下只能靠臉上的兩個洞來觀察世界的代號駐足。 兩人循聲望往不遠處的開闊簷廊,頭戴女巫尖帽的I雀躍地倒掛在屋簷上,垂落一條馬尾和帽子,對著下方明顯被他嚇到的怠職組員要糖。 「你要不要也試試?」V問旁邊的少年。 E搖搖頭,雖然只像一塊布在左右扭動:「現在這樣很好。」 他還沒回答,兩人就聽見從I那邊傳來的話語。 「今天是南瓜套餐,南瓜炊飯、南瓜湯,甜點還有南瓜派和南瓜布丁!」 好哦,現在知道那些被挖掉的餡到底去哪了。 該名組員聽完以後的臉皺成一團,看來是不怎麼喜歡南瓜料理,他和E對視一眼,兩人都笑了起來,繼續慢慢地朝外務組走去。 「真的不考慮?會給你糖哦。」 「那麼喜歡小孩就結婚啊。」明知V無心與未婚妻成婚,少年刻意和涉外科組員一樣事不關己地道。 頂著南瓜頭,他無奈地搖搖頭。 「E你學壞了……」 結束會議,櫻田門的最高長官率先走出會議室,除了深知長官的身分對在場人員會有什麼樣的影響,更因此選擇干涉幅度最低的舉措,符合警視廳裡眾人對其的傳聞與認知──低調的實幹家。 但他清楚,其中雖然有容許部屬就事論事暢所欲言的成分,絕大部分卻是為了權力制衡。 未至五旬便獲得提拔破格上位,引發爭議在所難免,上層力排眾議的原因,他也藉由身為高月財團繼承人的胞兄知悉,無非是以輩分為說詞,削弱警視廳的地位,讓警察廳免除掣肘之憂。 得知實情時的他內心不以為然,臉上仍帶著溫和謙遜的笑容,或許這副不慍不火的模樣正是被認為沒有威脅的因素之一,讓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他可與眾多前輩比肩的實績從何而來。 然而事實上,他無所謂被看輕,也樂意配合,只要能夠達到目的。 「總監。」秘書室文官提著裝載文件的公事包,戴著無框鏡架的年輕面目正直得無可挑剔,以落後一步的距離跟在他身側。 「你說。」他和這位秘書相處日久,在有意而為之下,具備相當程度的默契,此時偏頭做出傾聽姿態,腳步仍絲毫未停地走向電梯。 眼前是長官的寬闊肩幅,秘書眼裡閃現的敬佩神色在兩人止步於電梯門前後消失無蹤,餘下公事公辦的口吻,向他提醒今日已無其他行程。 「哦?」他聞言挑眉,語調微微上揚,「吉村,現在是幾點了?」 「晚上九點四十二分,總監。」秘書吉村低頭看錶,不假思索地回答,垂下眼簾令睫根泛起細密光澤。 而他居高臨下地盯著這位下屬,目光審閱般地在那張斯文而秀氣的臉上停留,像是在與記憶中的輪廓做比對,直到對方一無所知地重新抬起頭,他才又朝對方流露屬於上級的沉穩微笑。 「所以我趕快回去你就可以下班了?」 見吉村一時間表情尷尬,生硬地說「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遂溫聲安撫:「開玩笑的,不用緊張。能早點回家是好事。」表示沒有什麼大事需要長官坐鎮。 電梯門敞開的同時,吉村點點頭,說道:「車已經在樓下了。」 「方便的話,開你的車吧。」他說話之間跨進電梯,而秘書站往樓層按鈕前方,訝異地眨了眨眼,於是他溫和地笑著解釋:「這樣就有三個人能直接回家了。」 都市華燈在高速行駛的車內形成一束束斑斕流光,宛若流星雨似地急閃而過,坐在後座的他瞳仁倒映光雨,把自己已經在回家路上的訊息寄送給同住的胞兄,而後便闔上手機,和駕駛座上的秘書閒聊。 「吉村。」 「啊,是。請問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從剛剛就明顯神經緊繃的秘書一下坐直了腰板,令他輕笑出聲。 「不,下班以後不談公務,我只是想瞭解自己的秘書平常過得怎麼樣而已。」 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說的吉村愣了愣,視線悄悄地投向上方的後視鏡,在險些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逃竄回前方,下意識嚥了口唾沫,維持住嗓音的平穩。 「好的,您問。」 他收回目光,挑出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提問:「和家人同住嗎?」 「我自己一個人住。」吉村不疑有他地道,車子開上通往猿樂町的都道412號線,「大學時租的,房東人很好,也就繼續住下去了,現在多租一個停車位。」 「辛苦了。」他點點頭,接著刻意地引導話題:「話說回來,這份工作應該不怎麼方便吧?」 「呃,您的意思是……」開著車的秘書不解。 「女朋友。」至今依然單身的警視總監理所當然地聳肩,用前輩的姿態傳達他的意圖,「工作雖然穩定,但是要挪出約會的時間不容易吧。」 駕駛座上的青年幾不可察地一頓,而後臉上適時露出無奈神情。 「……雖然很遺憾,不過我並沒有女朋友,所以也不需要煩惱這些呢。」 「這樣啊。」明知故問的上級狡猾地不對此給予任何評價,自後照鏡裡光明正大地朝對方做出一臉意外之色,彷彿自始至終相當坦然,「看不出來呢,吉村這麼優秀。」 「沒有的事,現在只考慮工作而已。」秘書空出手推扶眼鏡,暗自鬆了口氣,隨後打方向盤朝左轉,前往代官山的住宅區,對他的試探毫不知情。 家門口停進一輛黑色轎車,他認得車牌號碼,也知道訪客是誰,卻沒有事先得到通知。 他對著從後照鏡裡用眼神向自己請示的吉村苦笑:「家兄的客人。」 「那我停在前面一點的地方,您下車我再開走。」 做為秘書的青年不待他回答,從善如流地踩下油門開往略前的位置停下,但在遲遲未等到對方開門下車時困惑地回頭,兩人隨即目光相觸。 他注視那張乾淨端正的臉,在秘書的視線開始閃躲之前,伸手翻撥對方沒有褶好的襯衫衣領,並看似無意地掃了一眼前方的時間顯示。 「停車場就在旁邊,你進來喝杯茶吧,否則家兄肯定要說我為人刻薄,連一杯茶也不招待部下。」他說話時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隨意而輕鬆的,和秘書所熟知的溫和神態有本質上的差異,「拜託了。」 吉村原本想要開口拒絕,在聽到他的那句拜託以後,閉緊嘴巴嗯了一聲,也沒請上司下車,再度發動車子開進停車場。 車駛進昏暗的地下室,警視總監在陰影的遮蔽下,臉上情緒幾近於無,心底打定主意不在今天與來訪者碰面,剛才也從時間上確定了那人不用多久就會告辭離開,只要沒等到他。 然而事與願違。 他們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那輛黑色轎車因啟動而亮起大燈,照亮前方視野,接著便在數秒內行駛到他與吉村面前,緩緩搖下車窗。 「教官。」 駕駛座上的男人稍稍探頭,在路燈燈光下,那是一張其貌不揚卻帶著斯文氣質的臉,纖長睫毛為眼瞼刷上一層淡淡暈翳,在銀邊眼鏡後泛動微光。 「抱歉,古館,回來得太晚了。」他若無其事地道,並朝坐著其妻的副駕駛座頷首致意,隨後側過身介紹站在一旁的屬下,「這是我秘書吉村。」 「你好,敝姓古館,古館京介。」男人客氣地和吉村點了點頭,分毫沒有一位暢銷小說家的架子,問候完後轉頭跟他道別,口吻裡帶著外人在場故而拿捏的距離感:「這麼晚就不打擾了,下次再來拜訪。」 他似無所覺地微微一笑。 「好,下次見。」 目送黑色轎車駛離,兩人繼續往高月邸走去。 「總監,沒想到您認識古館老師。」吉村愣愣地說。 「他是家兄以前的學生。」他看向有些飄飄然的青年,語帶揶揄:「你是他的讀者?還是他夫人的?」 吉村突然驚覺自己未曾被發掘的粗線條。 「所以花山院小姐也在車上?」 「我有這麼說嗎?」他反問,那個學生的小心眼全圍繞著另一個學生,而做為朋友,他一直謹守分際,從來不曾逾矩地關照著他們。 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吉村有感而發地道:「感情真好啊……」 他凝視青年斯文面孔笑而不答,胸口餘悸猶存。 |